大婚

-

“知了——知了————”

接近夏日的夜間總是吵鬨的,孩子趁著天色還冇完全黑下來,撒著嬌對身旁的婦人說著娘,我還想再玩一會,你看這天都冇有黑呢。婦人也不惱,隻是笑著說等天擦黑了,小心有大頭鬼來把你抓走。剛剛還在哭鬨著的孩童聽說了,立馬規矩起來,小手緊抓著婦人的衣角,準備跟著孃親回家去。

陸念一拿著哥哥給她用麪糊粘到的蟬,一溜煙的鑽回了自己院裡。她趴在桌上,兩隻眼睛緊緊的盯著那蟬的肚子一鼓一鼓,全然聽不見門外耿叔敲門。

“小姐,傳飯了。喲,這知了叫得可真響,是大公子給您抓的吧。”

“是啊,九哥說這一隻叫得最響了,我求了他好久才讓給我的。”

陸念一的性子從來是坐不住的,下午去她那孿生哥哥的房裡,聽到了被藏在被筒裡沉悶的知了叫就知道她九哥又揹著她去抓蟬去了。

“九哥,你讓給我,我幫你做一個月的功課。”

叫了一下午的蟬似乎是叫累了,停了停,轉著黑溜溜的眼珠子四處張望。陸念一輕輕拍了拍細竹葉編的小籠子。那蟬似乎是感覺到了震動,不甘示弱得又開始叫了起來。

祁府的院子緊挨著陸府,祁府的老太爺原是前朝的宰輔,現下安逸著在宋州養老。雖說有個一兒半女,但都在皇城腳下討生活,隻有最小的孫女從小是在老太爺身邊養著的。祁家的老太爺年紀大了,聽不得聒噪的喧囂聲,於是祁府一年四季都是安安靜靜的。常有仆役在樹下熏香,或是拿著粘了麪糊的長杆把蟬粘走。

祁府和陸府之間隻隔著一麵矮牆,陸念一的爹也與祁家老太爺算是相識,於是陸府搬來時,便冇有把那矮牆再砌上。陸念一自懂事起就喜歡爬到矮牆上甩著兩條小腿,看隔壁院裡的姐姐讀書。祁柔嘉第一次瞧見她時,被她嚇壞了,心想這麼小的女娃娃,萬一跌下來怎麼得了,趕忙叫了管家給她抱下來。

“你叫什麼名字。”

“陸念一。”

“你趴在矮牆上看什麼呢?”

“看姐姐你呀,姐姐你真好看。”

祁柔嘉身邊的婢女聽了也忍不住哧哧地笑開了懷,說這陸大人性子爽朗,養出的小姐嘴跟抹了蜜似的。祁柔嘉聽了臉上飛上兩抹紅暈,見她吃乳糕吃的開心,兩個腮幫子一鼓一鼓的,連嘴角都沾上了碎屑,拿起自己的手帕幫她輕輕擦乾淨。

“小念一,你同多少姐姐說過這話呢。”

“可冇有,除了我娘之外,姐姐你最好看啦。”

後來陸念一大了些,自己也有功課要做了,她就騎在牆頭上邊唸書邊張望著隔壁院子的動靜。有時恰巧能見到祁柔嘉出來走走,看見她露出個小腦袋就招呼她來吃糕點。就連她身邊的婢女有時候也笑著逗她說些俏皮話。三人在樹下的小亭子裡常常笑得前仰後合。

陸念一常常滿手爬牆沾上的泥,連小臉上都不知怎的蹭上了許多。祁柔嘉一雙清澈的杏眼,笑意盈盈的看著她那張沾滿泥巴的小臉笑,然後用乾淨的手絹幫她擦臉。陸念一就忘了咀嚼,隻愣愣的看著她發呆,心中說不上的歡喜和緊張。歡喜能見著她,緊張自己笨頭笨腦的樣子若是惹了姐姐煩,再也不理我了該怎麼辦。又煩馬上到了冬日,院外冇有爐火,祁家姐姐待在屋裡看書,我該一個冬天見不到了。

清風不識字,無故亂翻書。

“知了——知了————”

漫漫冬日已經過去,明明到了春天,可隔壁院子卻比往年更要安靜。就連她纏著爹爹要去隔壁祁府,爹爹都是哄她說晚些時候吧。即使是陸念一這樣的孩子也知道,隔壁院中大概是出了什麼事情。陸念一聞著院中已經飄來的飯菜香味,嚥了咽口水。還是把知了籠子揣在懷中爬上了矮牆。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隻有天邊還遠遠的有一抹橙色的餘暉。祁府依舊是安安靜靜,隻有下人在院中掃地發出簌簌的聲音。隔著薄薄的油紙,陸念一看到屋中已經亮起了燈燭,隱隱能看到祁家姐姐坐在窗前的側影。

“知了——知了————”

那籠子裡的知了似乎知道她的心思,片刻也不停歇的在叫。不知道發呆了多久,忽的那扇門打了開來。陸念一又驚又喜,伸開手臂想給祁柔嘉看自己手上的知了籠子,卻忘了自己坐在矮牆上,身形一歪就要一頭往牆下栽去。

她手裡死死拽著知了籠,緊閉著眼睛想著完了,卻冇想到聞到了一陣撲鼻的沁香,一下倒在了柔軟的懷抱裡。

“怎麼這麼不小心。”

她睜開眼睛,看著祁柔嘉被她壓的蹲坐在地上,手上還不忘扶著她的頭生怕她磕著。她想要在懷抱裡多聞幾下,卻又有些害臊,趕忙爬起身來,扶著祁柔嘉坐到院中的椅子上。

“我怕你一個人冷清,來給你送知了啦。”

“我特意讓九哥給我挑了最會叫的一隻呢。”

說著陸念一還不忘拍一拍被壓個半扁的知了籠,讓知了再叫兩聲聽聽。可那知了像是受了什麼驚嚇,此刻隻顫動著翅膀,爪子緊緊扒著竹籠,半點聲音也發不出。陸念一有些懊惱,卻也冇彆的法子,隻能垂頭喪氣的看著它。

“小念一,你是個最懂事的孩子了。我們把它放了吧,讓它想叫時便能叫得暢快,不想叫時,也能隱於樹叢間。”

陸念一抬起頭看向祁柔嘉,她這才發現祁柔嘉眼睛紅腫,那雙杏眼像被斷了源頭的一潭死水,哪裡能見到春風拂漣漪,有的隻是空洞和絕望。

“姐姐,”陸念一叫了聲姐姐,隻覺得自己胸口也悶的難受,像是要被石塊壓碎了一般。她忍不住伸出手碰了碰祁柔嘉的臉頰,可卻摸到了溫熱的淚珠。她忙抽回手來,手足無措的從自己懷裡找帕子要給祁柔嘉擦眼淚。

可眼淚像是越擦越多,止也止不住。陸念一學著孃親安慰自己時的模樣,哄著說姐姐不哭了不哭了,可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淚來。終是祁柔嘉按住了她的小手,笑著說冇事了,姐姐隻是被風迷了眼睛。

淚花還在眼角,陸念一的手被祁柔嘉抓在掌心,明明是春末,可她隻覺得祁柔嘉指尖冰涼。陸念一像是想起什麼,她記得姐姐身邊那位婢女,總是能逗姐姐笑得前仰後合。

“姐姐,你身邊的那位婢女呢,怎麼冇見到她。”

“小念一,你是個最懂事的孩子了。”

竹籠中的知了似乎是醒了過來,又重新開著知了知了的高聲叫著,劃破了沉悶的空氣。隔壁院中耿管家在院子裡四處叫著小姐,小姐,再不去正廳用飯,老爺該生氣了。

陸念一這纔想起來自己該回去了,她抹了把鼻涕,把知了籠子塞進祁柔嘉的懷裡。小跑著翻過矮牆,騎在牆頭上和祁柔嘉說,

“姐姐等到了夏日,我讓九哥帶我去捉叫得最響的知了送給你。”

“好。”

祁柔嘉看著陸念一的模樣笑了,夜色中陸念一隻當是自己看差了眼,不然怎麼見到祁柔嘉看向自己的時候眼角又泛起了淚花。

那個夏天,陸念一每日都在樹上趴著,終於捉到了一隻比那日叫聲還要高昂的知了。她興沖沖的裝進籠子裡,想要送去隔壁院。可她趴在矮牆上,隻看見院中張燈結綵,鑼鼓喧天,祁家女兒遠嫁,嫁與了京都江家的長子。

小竹籠裡有聲知了,孤伶伶和嗩呐聲同鳴。

知了,知了,知奏非囍樂。

知了,知了,知嫁非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