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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祭遍漫天仙神,耗費三日,祈求國泰民安。
祭祀的準備已然不需要林蘅操心,但她還是早早到了三清殿,焚香讀經靜心。
第一聲鐘鳴時,有人踏入了三清殿。
林蘅抬眼,放下經書起身行禮:“陛下。”
元和帝抬手示意免禮。
他隨手拿起那本經書:“《道德經》。”
林蘅不語,元和帝翻看她正在看的那一頁:“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這是……”
“貴柔守雌,陛下。”林蘅道。
“西洲,你想說什麼?”元和帝盯著她。
林蘅不答,轉身分彆為三清造像上香。
她注視著右邊的太清道德天尊,道:“臣受教於前任國師座下,求證長生,情愛如浮雲。”
元和帝:“朕亦明曉,隻是京中傳言漸廣,朕隨口一問。”
林蘅回頭,目光恬淡:“陛下明曉,何人不知?竟與陛下提及。”
元和帝神情愈發肅穆:“西洲是說,有人故意在京中和朕麵前提起你的婚事?”
“究臣起源,不過一介孤女,承陛下厚愛,忝列國師。臣的婚嫁,上配皇室,下嫁屠獵,不過陛下一念之間。”
元和帝將經書合上,在手上一敲:“貪婪之徒。”
林蘅淺笑,拱手:“陛下,不如與臣做個交易。”
最後一聲鐘鳴時,天子步出三清殿,身後國師隨侍。
宗室和後妃早已在九霄宮最大的九霄殿院中聚集,人頭攢動,無數目光落在林蘅身上,她泰然自若,隻垂眸看著眼前的石地。
天陽三年一大祭。
三年前的大祭上,老國師當眾正式祭天宣告:其弟子林蘅繼任九霄宮之首、國師。
這是第一位女性國師三年前繼任後,第一次主持大祭。
初秋的天氣十分好,淡色的天和濃重的山,一起嵌在最雄偉的三清殿後。
眾道士宣咒,鳴響法鼓,請神安座。
以林蘅為首的高階道士,讚頌唱偈、宣詞發願。
元和帝隨著林蘅沉穩的聲音,為每位仙神上香。
宗室再隨之上香。
如此這般儀式繁複,自晨鐘後卯時至暮鼓後酉時,僅有午後一個時辰歇息。
大祭第二天結束時,林蘅還是支撐不住,病倒了。
事關最後一天的祭儀,道童不敢輕視,為林蘅去請了淩月道長來。
林蘅倚靠著床頭,臉上是不正常的潮紅,她閤眼微微喘息著。
“林蘅!”火氣沖沖的聲音由遠及近。
她虛弱地睜開眼,果然看見三箇中年道人,脾氣最爆的淩風拖著淩月大步走來,身邊跟著文雅的淩雲。
淩月為她把脈,沉吟著。
淩風往椅子上一坐,看著她皺眉:“都讓你彆勉強了,當年師兄都隻宣咒,其他的讓我們來不就行了?”
他說的師兄,就是林蘅的師尊,前任國師。
提到老國師,林蘅笑起來:“師尊懶,我可不行。”
淩雲斜靠在一邊,悠悠開口:“行了,淩風,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為了今天用了多久。”
林蘅以為淩雲是來勸架的,剛要開口,淩月卻收回了把脈的手。
“虛。”淩月冷冷吐字。
淩雲瞭然,在旁邊接腔:“就說讓她跟著小輩一起練武就解決了。”
林蘅頭皮發麻,趕緊轉移話題:“師叔,前兩天的事情查得如何?”
淩雲瞄她一眼,歎氣:“和你師尊一樣懶。能查出來的都在那天交到金吾衛手裡了,也是恰好當晚值夜的小輩發現追過去拿下了,省事。”
淩月不管他們的事,借林蘅的紙筆狂草寫了些什麼,塞給一邊的道童,說:“補。”
說完,他轉頭就離開了。
淩風繼續說:“能查出來的?那就是還有查不出來的了?”
淩雲笑:“那要不你來查?”
坐著的魁梧道人忽地站起。
林蘅趕緊咳了兩聲,阻止了他們的爭吵。
“咳,咳咳……冇事,我會處理的。”
淩風一臉不信:“賜婚你膽大包天拒絕了,這回你又要冒什麼險?”
淩雲歎氣:“貳心難查。”
林蘅若有所思,問:“你們知道,糧庫裡有老鼠,要怎麼處理嗎?”
聞言,兩個道人思考了一會,都冇有說話。
林蘅將目光投向一邊的小道童。
道童侷促而迷茫地搖頭。
林蘅知道她答不出來。
儘管九霄宮招收女冠,但光是入宮需要識字這一門檻,就把絕大多數平民、寒民拒之門外了。
道童在入宮前,想必也是某個富裕之家的小姐,自然不知道。
林蘅勾唇,笑意在眼中漫開,解答:“養隻貓。”
大祭第三天,是陰天。
林蘅在三更的時候發高熱,住在她院子廂房裡的淩雲淩風緊急把淩月又薅來了。
在林蘅模糊的堅持下,淩月下了猛藥,終於在天亮前,讓她站了起來。
秋日,正是陽光下熱,陰雲下冷的反覆季節,山上更甚。
林蘅捧著經冊,寬**袍被陰風吹拂著,她隻覺得眼前一刻比一刻模糊。
祭到最後一位神靈時,她感覺自己聲音都在發抖。
宗室後妃的獻香終於結束,林蘅將經冊遞給身旁的道士。
她一步一步向前,接過淩雲遞來的三炷香,在元和帝之後插入巨大香爐。
林蘅隨著元和帝轉身,再次麵對泱泱人群。
隻是這一次,她誰的臉都看不清。
陰冷的風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吹散。
寬袍之下,林蘅微長的指甲掐破掌心。
“臣以夢占之術,占得七皇子殿下。七皇子殿下身負道緣,今宣告天地、羅天仙神,稟告陛下,欲以七皇子殿下為徒,承繼道術師門。”
林蘅話畢,全場默然。
壓在心中最重的石頭暫時放下了,林蘅鬆了口氣。
她眼前竟然清晰了一點,僵冷的身體不知為何也感受到了一絲暖意。
林蘅若有所覺抬頭,眼睛忽然被刺痛——
陰沉了一整天的天空,烏雲中竟然透出半個太陽,微暖的陽光落在鋪設的祭壇之上。
宗室之中,嘩聲漸起。
所有人回頭,眾多視線交疊之處,是一臉呆滯的趙雩。
趙雩還未說話,後妃的行列中忽然步出一個女子。
她向林蘅身前的元和帝跪下。
元和帝這時候纔開口:“淑妃,何事?”
寧淑妃,皇七子趙雩的母妃。
虔誠通道,甚至因此與其子頻生齟齬,這是眾所周知的。
趙雩與其母不合,更厭惡道教,這也是眾所周知的。
國師說趙雩有道緣也就罷了,連天竟然也在此時忽然放晴。
由滑稽,到震撼,令人咋舌。
母妃在前麵,趙雩也遲疑地走到了她身後。
“趙雩有幸得天眷顧,還請陛下與國師成全。”寧淑妃說完,磕頭不起。
趙雩急道:“母妃,我不……”
元和帝卻在此時收回了看向天空的視線,緩緩開口:“既是天留你,你就留下吧。”
趙雩瞪大眼睛,目光從元和帝,轉向林蘅,其中滿是不可置信。
林蘅當然知道元和帝會同意。
這是她和陛下的交易。
天子不可久離宮殿。
大祭結束,元和帝領著眾人在黃昏中下山,連夜趕回京城。
上山多少人,下山卻少了一個。
林蘅還冇卸下繁複的法袍和頭冠,緩步走入前院。
趙雩已經在會客廳裡左右踱步一刻了,看見她進來,眼睛一下就亮了。
林蘅坐到主位,道童守在旁邊。
趙雩趕緊湊上去,想說什麼,薄唇開開合合,最後憤怒地問:“……為何?”
林蘅看著他:“七殿下想得到臣的庇護,臣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九霄宮是臣最能掌控,最能庇護殿下的地方。”
趙雩垮著臉,惡狠狠道:“我不學道。”
“臣知道。”林蘅頷首,“所以殿下冇有繁瑣的拜師儀式,從明天開始,殿下就可以和新來的道童一起學怎麼負責臣院裡的雜役了。”
趙雩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指著自己:“我?道童?雜役?!”
林蘅冷淡地解釋:“初入宮拜師修行者,皆為道童,同時為師尊執雜役。學習數年後,由師尊推薦試經入道,方為道士。”
她尚未收徒,院子裡的雜役都是由每年入宮天賦最高的女道童負責一年,期間也受她傳經教導。女道童隔年更換,再回到其師尊的身邊。
趙雩已經不太說得出來話了。
林蘅看他冇有彆的意見了,起身要走。
和趙雩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聽見趙雩說:“……聖駕一走,你就不裝了,國師果然厲害。”
林蘅停下,稍側頭:“殿下,從明天開始,要稱呼臣為,‘師尊’。”
林蘅房間的門,自她回去後就緊閉。
趙雩好不容易緩過來,想再次去找林蘅理論,剛輕盈跳到林蘅房間的瓦片上,就看到一個魁梧的黑臉道士瞪著他。
少年朝他端正一笑,一個後翻又利落輕盈地回到地麵。
他老老實實去敲門,敲了半天。
好不容易敲開,他還冇說話,門後探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冷冷吐字:“滾。”
冇有辦法,天已黑儘。
趙雩想離開林蘅的院子去找管事的給自己安排住處。
但還冇出門,他就看見一個文雅道人牽著一個女孩走來。
“七殿下?怎麼了?”道人問。
趙雩矜持頷首:“找住處。”
道人“哦”了一聲,道:“西洲冇有和殿下說嗎,殿下今後住此處的廂房,和她一起。”
趙雩低頭和女孩對上眼神。
女孩眨眨眼,一派天真。
“……”
趙雩沉默一瞬。
衣襬破空相擊,少年皇子轉身就走。
正是離開西道院的方向。
霞光餘暉過後,下雨了。
昏沉中,涼意和藥香一同侵入骨髓。
有人在身邊低語交談,但傳入她的耳中似是隔了一層紗。
林蘅半睜眼,盯著自己腕上細長的銀針,眼神失焦。
“……怎麼樣了?”
有人說了些什麼。
但她不需要聽清楚。
林蘅歎出一口滾燙的氣,艱難吐字:“……把訊息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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