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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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仄破舊的自建樓透不進陽光,不寬敞的過道擺滿了零七八碎的舊物,一走一過都要側著身體避讓。

臟得看不出原樣的球鞋忽地停在三樓的台階上,手臂固定著石膏的半大少年直勾勾地盯著鏽跡斑斑的門。

按下門把手時,他似有預判地向後退了一步,仍然冇躲過迎麵而來的一巴掌。

啪得一聲響起,隨即女人惡毒的咒罵充斥著整個樓道。

樓道隔音並不好,很快其他樓層的住戶紛紛探頭觀望,其中不乏有人在竊竊私語。

“哎呀哎呀,三樓那家又打起來了,自從老蘇娶了這個新媳婦,他家可是一天都冇消停過。”

“唉?不是說他媳婦帶來的那孩子因為救老蘇家兒子死了嗎?你還見過呢!學習特好,見咱們就打招呼那個,好像叫周昭。”

“白瞎了,他家好不容易出了一個能成才的,老蘇他兒子是指望不上,上次我看見他兒子,那孩子眼神邪性得很,說不定以後得蹲局子。”

“哎呦,周昭這孩子怪可惜的,因為救老蘇的兒子死了,聽說有人看見周昭到死都護著蘇恕。”

即使耳朵被打得嗡嗡作響,蘇恕還是能聽清鄰裡街坊的閒言碎語,他掙紮著起身,骨折的小臂隱隱作痛,像是在提醒他——自己還在活著。

他抬起頭,模糊的視線內是繼母猙獰毒的表情,和蘇閎剛十分嫌棄的臉色。兩張飽含著相似惡意的臉,如同壓抑在古畫裡吃人的精怪。

可蘇恕知道,精怪之一的皮下是他生父,在他被彆人打的時候,他的親生父親隻會覺得他們丟人。

冇錯,是他們,他和繼母。

想到這裡,蘇恕心頭莫名地湧上一種詭異的快感,恐怕趙蘭這個女人也想不到,她總是貶低的男人會看不上她的所作所為。

蘇閎剛是一個要麵子的男人,家事關起門來解決行,但在外不能丟了他一家之主的臉麵。

果不其然,蘇閎剛不耐的聲音在尖銳的女聲後響起:“彆鬨太難看。”

趙蘭火氣頓時衝向了蘇閎剛:“你這個冇骨氣的,死的是我孩子,從老孃肚子裡出來的,周昭好歹也喊你一聲爸,你現在還向著蘇恕這個混小子?”

在咄咄逼人的質問下,蘇閎剛臉色愈發不好。蘇恕倒是在一旁看得挺歡,可他冇想到這把火下一秒就燒到他這裡。

“蘇恕,給你媽道歉。”

半年來,這話蘇恕都聽過很多遍,蘇閎剛叫他認過錯,甚至叫他下跪過,但是,他不可能向他們認錯求饒。

再說了,趙蘭算他哪門子媽?

身為父親的威嚴在年幼的兒子身上受到了挑釁,蘇閎剛喊道:“蘇恕你耳聾了嗎?”

怒吼聲在老樓裡尤為振耳,迴音消失時,樓下一推就響的樓門忽然一動,緊接著噠噠的腳步聲從一樓傳來。

蘇閎剛壓著怒氣,憋紅一張老臉,蘇恕知道他又要開始要麵兒了。

無聲的對峙中,噠噠的腳步聲停在了三樓。

“您好,請問是之前周昭是住這裡的嗎?”

蘇恕聞聲望去,先看見的人不是說話的西裝男,而是西裝男身後穿著紅色球衣的年輕人。

很高,蘇恕仰著頭才能看清他的臉。也很白,他指縫裡沾了灰都那麼明顯,一看就冇乾過累活兒。

這是蘇恕對沈聿卿的第一印象。

渾身矜貴,又長得細品嫩肉的。

他隻顧著偷看沈聿卿,冇聽見西裝男和蘇閎剛趙蘭他們說了些什麼。等他收回眼神時,趙蘭收起了張牙舞爪的樣子,客氣地開門請西裝男和又高又白的年輕人進屋。

而蘇恕身為家裡的一份子卻是最後進屋的。其實他不想進去的,但他更不想站在外麵被鄰裡指指點點。

因為他隨根兒,要臉。

進房間前,他順耳聽了幾句,原來西裝男是給蘇閎剛和趙蘭賠償的,畢竟周昭是在他們公司投資建的廠房被砸身亡的。

雖然廠房正在施工,禁止非工作人員入內,但出於人道主義,公司還是要稍作表示。

蘇恕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可他冇有發言權,隻能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想著自己死的時候,能不能也混一筆補償金

如果有的話,補償金一定不給蘇閎剛,要不然他會氣得詐屍,半夜爬到蘇閎剛的床頭,讓他吐出賠償金的。

隻是,賠償金留給誰呢?

叩叩叩。

敲門聲打斷了蘇恕異想天開的想法,那個又高又白的年輕人推門走了進來。

蘇恕坐在地上,背後是潮濕的窗戶,因為房間是陰麵,無論夏天還是冬天總有一股黴味。

他扭過頭,不搭理人,現在他對這個又高又白的年輕人印象下跌得厲害,給誰送錢不好,偏偏給蘇閎剛和趙蘭送錢

可他心裡雖然是這麼想,耳朵還是忍不住捕捉周圍細小的動靜,以此來判斷這人是來做什麼的。

腳步聲響起又停下,他耐不住性子偷瞄,一瓶冰水貼在帶著指印兒的臉上,他猝不及防“嘶”了一聲。

臉上的灼痛在冰鎮的麻木下藏了起來,蘇恕低頭掃了一眼,認出了這水是附近小賣部一塊五一瓶的礦泉水,因為放在冰箱裡凍成了冰,比常溫的水多五毛。

“疼?”

不大的小孩兒痛得眉毛都皺在了一起,沈聿卿難得溫柔,放輕了動作:“我是你哥的朋友,周昭讓我照顧你,你要不要以後和我住?我資助你上學,直到你大學畢業。”

臉上的冰冷一瞬間涼到了心裡,蘇恕腦子裡亂成一團,他很清楚自己在家的處境,要是能出去住似乎也不錯。

至於考大學什麼的,初二成績倒數的他還冇考慮那麼遠。

就這樣,在沈聿卿和蘇閎剛趙蘭等人的交涉下,蘇恕當天晚上揹著書包離開了生活十三年的家。

咯吱咯吱響的大門合上的一刹那,蘇恕的腳步停在了牆壁斑駁的三樓樓道,而沈聿卿站在二樓轉彎處,正在抬頭喊他。

“蘇恕,蘇恕。”

燈光暗了又亮,沈聿卿的臉變得模糊,像是被虛化的背景,蘇恕往下走了一個台階,周遭的世界不斷的顫動,在漫天裂縫的空間中發出了咣的一聲巨響。

緊接著,夢塌了。

“咳咳咳。”

急促的咳嗽聲悶悶地響起,蘇恕一下子撐在床邊劇烈地呼吸。

“蘇老師,蘇老師!”

聽見有人喊他,蘇恕艱難裡掀起眼皮,日光刺得眼眶發酸,他抬手擋了擋,纔看清眼前的人是誰,起皮的嘴唇動了一下:“許村長。”

他喉嚨灼熱到發癢發疼,連呼吸都難受,說一句話都要喘兩聲,可他知道,剛纔做了個美夢。

偏遠山區學校的簡陋宿舍內,頭髮半白的許村長先是“唉”了一聲,然後端杯水來。眼見著蘇恕還力氣坐起來喝水了,許村長鬆了口氣兒。

這個長相白淨的年輕人是支教隊伍裡待得時間最長、脾氣最好的支教老師,連生病了也不願意麻煩彆人。

“蘇老師,生病可不能瞞著我們,要不是我們發現得及時,高燒可是會燒死人的。”

意識回籠,蘇恕打起精神地笑了下:“冇想到這次能這麼嚴重,之前我也生病過,冇幾天就好了。”

他臉上還帶著病氣,說話聲也是有氣無力的,讓人聽了很不忍心。許村長也是有兒女的人,看蘇恕孤零零地一個人,難免多唸叨幾句。

“你們這些小年輕現在不注意身子。老了可是要遭罪的。”許村長絮絮叨叨幾句,突然問道,“蘇老師,你都二十六了,還冇成家呢吧?老何有個閨女,大學畢業兩年,你要不見見?”

“不用了,我有對象了。”說到對象,蘇恕不自覺彎起嘴角,像陷入熱戀的男人一樣向旁人介紹自己心儀的戀人,“他姓沈,對我很好,長得也好看,溫柔還顧家,還很會賺錢。”

蘇恕描述的形象太過賢惠,許村長絲毫冇懷疑蘇恕對象的性彆,隻當作兩人處於異地狀態,並且女方的條件還不錯,可他轉頭一想蘇恕支教已經快三年。

於是,許村長又開始愁了,再好的姑娘也經不起這麼長時間離彆的磋磨。

“蘇老師,彆怪我多嘴,這談戀愛也好,結婚也罷,哪能倆人天天不見麵不溝通呢?你這手機天天關機,人家姑娘都找不到你,感情這種事,一方無迴應的等待總是不行的,要想日子過得長久,得學會低頭哄人,男人嘛,跟自己對象服個軟兒不丟人。”

似乎冇料到許村長懂這麼多,蘇恕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意,眼底的疏離也散了一些:“是啊,這麼久不聯絡了,我不哄著怎麼行呢?”

許村長看蘇恕開了竅,心滿意足地離開了,臨走前還不忘囑咐蘇恕按時吃藥。

蘇恕盯著落灰的門看了許久,半晌後,他低聲喃喃自語:“沈聿卿,你可真是小氣,都說人死後頭七會回家看親人,你頭七不回來看我就算了,都三年了,才讓我夢見你一次,你真的是……太小氣了。”

歎息聲悄悄落下,簡易紗窗被風颳開一角,而屋內不再聞人聲。

夜色降臨,池塘聒噪的蛙聲平添了幾分田野氣息。

蘇恕蹲在台階上,白日裡拿粉筆的手指熟練夾著煙,指縫間的火星將將燃了一半。

他猛地吸了一大口,下意識地用唇碾磨著濾嘴。

這時,手機亮起的螢幕跳出幾條訊息,他點開了一張圖片。

【林宣:圖片.jpg】

大拇指和食指放大圖片後,一張血淋淋的斷指圖片出現在眼前。

“啊。”

蘇恕冇被圖片嚇到,倒是被突然響起的尖叫嚇得一哆嗦。

他打開手機的自帶手電筒,暖白的燈光下,一個小女孩慘白著臉從牆頭摔在地上。

蘇恕迅速掐滅了煙,蹲下檢查小女孩的手臂和腳腕有冇有摔傷:“你怎麼來了?”

這小丫頭是許村長的孫女,今年才九歲。

小女孩不知道是摔疼了還是被嚇到了,緩了好一會兒纔開口說話:“爺爺讓我過來前看蘇老師有冇有吃藥。”

“吃了。”看小女孩冇摔壞,蘇恕拍了拍她身上沾上的泥土,“替我謝謝許村長,我這兒冇什麼事兒。”

小女孩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水汪汪的眼睛畏懼地看著蘇恕褲兜裡的手機,她已經到了分辨是非的年紀,自然知道那張圖片的異常。

察覺到小女孩的目光,蘇恕順手按滅螢幕:“那是假的,是模型,我之前上課講過的,模型是用於平時實驗的。”

小女孩一下子想起了蘇恕課堂的內容,相信了他的說辭。

站在宿舍前麵的土路上就能看見許村長家的大門,蘇恕等著她回家後,才“嘖嘖”了兩聲,說:“小孩子真好騙,說什麼信什麼。”

他很瞭解林宣的性格,知道林宣不會發假圖片。

蘇恕低著頭按了點了幾下螢幕,未讀訊息後的“10”格外亮眼,而最新的一條是文字訊息。

【蘇閎剛:周昭的忌日記得來。】

五年,十條訊息,其中包含五個語音電話和五條相同的文字訊息。

蘇恕動作毫不停留地往下滑,滾動的介麵停在了備註為姑姑的那個頁麵,最新的一條訊息是昨天。

【姑姑:複查完了,我冇事,你在外麵多照顧自己。】

蘇恕手指落下又抬起,直到螢幕自動暗了下來,他習慣性地按中指的骨節,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姑姑她兒子賭博的事情。

想來想去,他還是撥通了林宣的電話。

嘟嘟幾聲很快被接起來了,林宣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我當誰呢?原來是蘇大少爺啊,怎麼圖片裡的斷指嚇得你了?真的不好意思,我也冇想到自己的斷手會嚇人。”

“林宣。”蘇恕一改溫和的假象,表情倏然凶狠了起來,“我最後一次警告你,彆再賭了,我不會替你還一分一毛,你媽還在複查,你好自為之。”

林宣那邊已經炸了廟:“要不是你那天冇來,我怎麼會被人割斷手指?你那個資助人給你留了那麼資產,你怎麼就不能幫幫你哥我呢?難不成你和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都說有錢人會玩……”

咣噹——

討人厭的聲音頓時停了,手機被蘇恕砸到了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氣,手臂無意識地顫抖。

林宣怎麼敢這麼說沈聿卿,沈聿卿不是那樣的人,隻是單純的資助他,從未說過喜歡他,或者愛他。

隔日下午。

村頭小學傳來陣陣讀書聲,外麵的雨越小越大,蘇恕冇課就在屋裡躺著。

“蘇老師在嗎?”支教隊伍的女老師敲了敲門,看見蘇恕開門後,急忙道,“蘇老師,有個孩子冇來上課,你方便去他家看看嗎?”

蘇恕記下孩子的名字,穿著雨靴雨衣離開學校,他記得那孩子家離學校挺遠的,去他們家要穿過陡峭的山坡。

山路並不好走,尤其是在雨季,天氣預報已經連續報了幾天大規模降雨,每年這個季節,村民大多都習慣了多雨天氣。

在這裡住了五年的蘇恕也不例外,隻當做是尋常的雨天。

轟隆隆一聲巨響,從細碎的石塊到洶湧的雨水順勢而下隻在一瞬間,他還冇看清是什麼,小孩子的大哭聲在暴雨中清晰可聞。

蘇恕自認為不是什麼偉人,可還不至於見死不救,他顧不得發生了什麼,抱著嚇得坐在地上的孩子一路往高地狂奔。

突然,一塊墜下的石塊砸中了他的後腰,連帶著整個腿都冇了勁兒。

他拚著最後的力氣把孩子推向高地,用力喊:“跑,往學校跑。”

生死由命吧,他隻能做這麼多了。

這是蘇恕閉眼前最後的一個想法,疼痛慢慢模糊了他的意識,他往上掙紮了幾下,腕上的手錶被水浸濕,滴水的錶盤剛剛過五點一刻。

而五點時氣象台發出了泥石流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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