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連成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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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串連成線

當成瀨明莉走進一年三班教室的瞬間,我不禁雙手抱頭。今天是滋賀縣立膳所高級中學的開學典禮,冇想到我偏偏跟最麻煩的女生同班。彼此的名字都還不知道的同學,看到成瀨就像是看到琵琶湖出現鯊魚似的全都僵住了。

我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再度打量了一下成瀨。我們之前就讀的大津市立心動中學穿的是西裝製服,看她穿水手服的感覺很新奇。但重點不是這個。

成瀨頂著一顆大光頭。

如果這時有人吐槽:「成瀨,你是加入棒球隊了嗎?」那個人一定會成為英雄吧。這是在高中第一天確立絕佳地位的好機會,但對我這個生活在陰影中的人來說,這樣做的門檻實在太高了。而且我更害怕萬一大家誤以為我跟成瀨很要好,會對我避之唯恐不及。成瀨的死黨島崎美雪,一定能做出最精準的吐槽吧,可惜她唸的是彆間高中。

我暗自期待班上其他人開口,但教室裡一片死寂。成瀨不以為意地確認貼在黑板上的座位表。座位是照座號排的,成瀨是三十一號,她在走廊數過來第二排的最前排座位坐下。我、大貫楓是十二號,位子在靠窗第二排的最後麵,所以全班同學的反應儘收眼底。有人完全不在乎成瀨、有人不時偷看,也有人毫不掩飾地直盯著她。

另一個一樣是心動中學畢業的高島央介,我行我素地滑著手機。他原本就是文靜宅男型,不是那種會挺身而出的個性。真希望有會吐槽成瀨的男生。

在近年來提倡包容多元性取向與外貌的風氣下,「吐槽光頭的女高中生是不好的」,這樣的認知當然值得欣慰。但有個白目點的人跑去問也不會怎樣吧。我盯著成瀨灰色的後腦勺,用手指卷著自己的發稍。

我到昨天還在想像上了高中可以轉換形象。上高中後,人際關係就可以全部歸零重來,我不敢奢望打進上流小圈圈,但至少要進入中間的團體。可以自在地跟男生聊天,交男朋友,然後成績也還過得去,學校活動也積極一點參與。為了達到這個目標,第一印象很重要,所以我下定決心跑了一趟髮廊。髮型整理好,看到鏡子的時候,我忍不住「哇」了一聲。我這樣滿懷期待的心情,全都被成瀨的光頭給嚇飛了。

之後前往體育館參加開學典禮,我得知更驚人的事實。成瀨是新生致詞代表,不知道是因為她是入學榜首,或是因為其他原因而獲選。成瀨站上講台的瞬間,現場雖然一片寂靜,卻感覺得到隱約的騷動,隻有一年三班的學生像事先知道隨堂考題目一樣特彆冷靜。成瀨用清亮的聲音讀完致詞稿,完美地行禮,回到座位上。

成瀨從小學就常常領獎,琵琶湖繪畫比賽獲得琵琶湖博物館長獎、大津市民短歌比賽得了大津市長獎,全校朝會的表揚時間她可以說是固定班底。在絕大多數扭扭捏捏的領獎者當中,就隻有成瀨堂而皇之地麵對校長,敬禮的順序和時間點也非常完美。我也曾經因為讀書感想得佳作上台領過獎,但在眾人的視線下,連敬禮都做不好。

開學典禮結束後,大家回到教室,聽老師說明接下來的行事曆,第一天的上學日便結束了。

我家是距離高中約八百公尺的透天厝,還不到需要騎腳踏車的距離,所以走路上學。跟以前國中時要爬坡的通學路比起來,這段路算平坦好走。開學典禮結束後,許多家長都在校舍外等著接孩子,但我媽已經自己先走回家了。

「為什麼明莉剃光頭啊?」

一回到家,媽媽開口就這麼問。媽的語氣聽起來絕不是在嘲笑成瀨,隻是單純感到困惑而已。我也隨口應聲:「不知道為什麼耶。」

「明莉從小就是個有點怪的孩子呢。她上次得的那是什麼?劍玉的大津市冠軍嗎?」

去年秋天,在BRANCH大津京購物中心舉辦了比賽指定動作完成次數的劍玉(注:又稱劍球、托球,日本傳統民間遊戲。劍為十字木頭的部分,玉為球體。)大賽,成瀨整整四個小時冇有掉球,最後是主辦方喊停,將冠軍頒給成瀨。這項壯舉我隻在《近江日報》讀到,但完全可以想像現場的大人們困惑的樣子。

「她媽媽明明是普通人啊。」

「就是啊。」我回了這麼一句,就把自己關進房間裡。究竟何謂普通是個大哉問,不過如果不起眼就叫普通的話,那成瀨一點也不普通。

我跟成瀨的相遇,就是在九年前的這個時候──大津市立心動小學入學典禮當天。我之前上的是比較遠的幼稚園,所以全班同學冇一個認識。五葉木幼稚園的同學以成瀨為首,形成了最大的小團體,我聽見不認識的媽媽們交頭接耳地說:「跟明莉同班就可以放心了呢。」

實際上成瀨確實很優秀,不管哪一科成績都是最好的。低年級時我很單純地覺得她好厲害,但眼看成瀨總是淡然地做出成果,我也越來越不爽。其他女生好像也跟我一樣,後來大家開始避著成瀨。

上了五年級,我們又再度同班。這時已經冇有人叫她「明莉」,大家總是竊竊私語地笑著說:「成瀨那個樣子實在是……」

就算大家明目張膽地排擠成瀨,她看起來也一點都不在意。上廁所、換教室都獨自行動,體育課要兩人一組的時候,成瀨一定會落單,但她也是一副「班上人數是單數總會有人落單」的表情,毫不在乎地跟老師一組。大傢俬底下也在取笑她,但成瀨好像真的什麼都冇聽見。

五年二班的女生分成上流、中間、下等三大群,我就是在這時候意識到自己屬於下等的那一群。跟男生自在互動、漂漂亮亮的是上流群體,一群女生自成一國、開心混在一起的是中間群體,不屬於以上兩者、不起眼的人就是下等群體。而有一個人不隸屬於任何群體、彷佛飛人般的存在,就是成瀨。

對我們來說,成瀨是最好的替死鬼。如果不是成瀨,上流群體的矛頭就會針對我們而來。

成瀨在朝會領到獎狀那天,班上的領頭羊凜華和鈴奈,從成瀨的置物櫃拿出裝著獎狀的黑色證書筒。我們這群隱約察覺到接下來的發展,全都僵在原地看著她們。她們兩個向我們走近說:「要不要把成瀨的這個藏起來?」

不用想都知道拒絕纔是對的,但要是拒絕了,可以想見接下來我們的立場會如何。就在我們支吾不語的時候,凜華突然點名我:「好嘛,阿貫你這麼聰明,一定可以想到要藏在哪裡吧?」

我不否認當時在滿心困惑中閃過了一絲喜悅。就連我向來不喜歡的「阿貫」這個昵稱,聽起來也充滿凜華釋出的好意。

就在伸手接下證書筒的下一秒,我從竊笑的凜華和鈴奈身後看見成瀨的身影。得救了,我心想。

「啊,這個,掉在地上了。」

我走向前,將證書筒遞給成瀨。成瀨接過證書筒,一語不發地直視我的雙眼。我被她眼中滿滿的敵意震懾到說不出話來。

成瀨接著將視線轉向凜華和鈴奈。她回到座位上後,凜華和鈴奈扯開嘴角笑著說「什麼跟什麼啊」,但很明顯是在逞強。

都是高中生了,應該不會有人做出藏東西這種幼稚的舉動,但說不定還是會有人看成瀨不爽。我可不想再跟那時一樣掃到颱風尾。我看著今天發的年度行事曆,思索著到底該如何應對纔是正確答案。

隔天班會時間進行了自我介紹,我原以為就是照座號順序,冇想到導師多此一舉地讓一號和四十一號猜拳,誰贏了就從誰開始,結果變成從後麵開始。成瀨先自我介紹,說不定會加深我跟她是同一所國中畢業的印象。我內心暗自祈禱她不要說校名,但成瀨坦然說了:「我叫成瀨明莉,大津市立心動中學畢業,住在鳰之濱。」

而且成瀨還帶了她的劍玉,特地把講桌搬到一旁表演起來。紅色木球在大盤、中盤、小盤、劍尖跳動,飛行球這招成功後,還露了一手讓球消失的魔術。為什麼成瀨要這麼出風頭呢?我悄悄歎了口氣。在短暫的寂靜之後,響起了拍手和歡呼聲,全班同學都笑著鼓掌。成瀨倒是冇有表現出特彆高興的樣子,麵無表情地將講桌複位,回到座位上。

接下來一掃剛纔的緊張氛圍,自我介紹也跟著輕鬆起來。原本了不起說說自己喜歡的學科、國中時參加的社團,結果之後大家也提到喜歡的YouTube頻道,或是國中時發生的糗事之類充滿親切感的內容。

我也一麵聽著其他人的自我介紹,一麵在腦中組織自己要說什麼。我喜歡玩電動,但要說哪一款纔是大家都喜歡的呢?寶可夢嗎?還是明星大亂鬥?或是動森?隻要說出喜歡的角色,說不定有同樣興趣的人就會來找我聊天。

輪到我的時候,我站到台前:

「我叫大貫楓,大津市立心動中學畢業,平時走路上學。」

我的視線無意間向左飄,跟成瀨對到眼。她的眼神中冇有殺氣,卻也看不出在想什麼,加上那顆光頭又更讓人毛骨悚然。我在腦中寫下的便條紙就像瞬間被風吹走似的。

「我、我國中參加桌球社,呃,擅長的科目是……國、國語,請多指教。」

就像不良範例的自我介紹,有人聽了會想跟我當朋友嗎?同學們似乎也聽累了,掌聲零零落落。冇想到就這麼乾脆地暴露出自己無趣的本性,早知道就不要看成瀨了,但千金難買早知道。

午休時間,坐在我前麵的大黑悠子向我搭話,跟我一起吃便當。悠子的自我介紹跟我一樣平凡,裙子也很長,渾身散發出一股下等群體的氛圍。我想自己果然就是適合跟這種人在一起吧,並告訴自己不能瞧不起寶貴的朋友候選人。

「我可以叫你小楓嗎?」

「嗯。」麵對這個擺脫「阿貫」的大好機會,我在她語音未落時就急著應聲:「我也可以叫你悠子嗎?」

「當然可以。」

確認彼此的稱呼方式總讓人有點難為情。

「這一班名字A開頭的人也太多了吧?我還是第一次座號是二位數呢。」悠子說。我一麵想著有冇有什麼機會能成為班上主流的話題,一麵附和:「就是啊。」

「小楓,你家住得很近吧?好羨慕喔。」

悠子住在甲賀市,早上六點多就得出門,轉乘兩次才終於到膳所本町站。剛剛聽大家自我介紹,我發現班上同學來自縣內各處。如果發揮自己在地人的優勢,提供當地資訊,說不定有機會躋身社交焦點,但我實在想不出能讓高中生感興趣的資訊。

「悠子想好要參加什麼社……不對,要參加什麼隊了嗎?」

膳所高中的社團叫校隊,聽說去年度的新生有九六%都入隊。我國中會加入桌球社,隻是因為從國小就很要好的朋友邀約,但一直打不好,並不打算上了高中還繼續打。

「還冇決定,要不要一起去參觀體驗?」

先不說要不要跟悠子參加同一隊,至少現階段可以免於獨自活動確實值得高興。我跟悠子之間連起了一條細細的線。放眼教室,可以看到四處聚集了許多小圈圈,人與人之間的線串連了起來。這些線,會慢慢像蜘蛛網似的彼此串連、鞏固群體,然後形成階級。不像小朋友的連連看那樣,光看黑點的配置就知道答案。人際關係往往會在意外的點與點之間串連成線。

我每年都在班上的角落,像是要畫出人物關係圖般仔細觀察交友關係。國中小學就算重新分班,也還是會有認識的人同班,隻要能在既有的關係圖上做出微調就很好了。高中幾乎可以說是完全打掉重練。在高中華麗改變形象是無望了,我決定找到不顯眼的舒適圈。

我放眼望向成瀨的位子,發現她人不見了。一定又是自己一個人晃到哪去了吧。我實在冇辦法像她那樣,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地活著。

「還有其他人也是心動中學畢業的吧?有誰啊?」

悠子的問題讓我心頭一驚:

「啊,我看看,高島同學和……成瀨同學。」

「成瀨同學是那個表演劍玉的嗎?」

看來她對成瀨是心動中學畢業這件事冇有留下印象。想到剛剛那些擔心冇意義,我不禁有些沮喪:

「嗯,但我跟她也冇什麼交集啦。」

我跟成瀨最接近的時刻,就是小五的證書筒藏匿未遂事件,她就算不記得我的名字也不意外。

放學後,我和悠子一起參觀了英語隊、攝影隊、文藝隊,每一隊都對我們很親切,實在是無法決定。

「對了,我也想去看看歌牌(注:使用印有和歌詩集《小倉百人一首》的紙牌來玩的紙牌遊戲。)隊。」悠子說。

膳所高中的歌牌隊,每年都會晉級全國大賽,是賽場名校。大津有許多關於歌人(注:日本傳統詩歌形式的和歌創作者。)的神社佛閣,學校也常出相關的作業,對歌牌多少是有點熟悉,說不定也可以挑戰看看。

一走近講堂二樓的和室,就聽見裡麵傳來《百人一首》(注:日本鎌倉時代歌人藤原定家挑選一百位歌人彙編而成的詩集。)的詠唱聲。

「安靜一點比較好吧。」悠子小聲地說著往裡麵探頭,就看見一個光頭女生跟對戰對手相對坐著的身影。纔讀出上句的第一個音,她就像棒球隊員滑壘似的往敵陣的牌大膽撲出上半身,從四散的牌中取出一張。

「成瀨學妹好快喔!」

「如果能學會更精練的動作,一定能升上A級。」

在學長姊的稱讚中,成瀨依然不動聲色。我聽說她國中參加田徑社時就拚命練長跑,在歌牌隊有辦法跟隊員們好好相處嗎?連我這個局外人都忍不住擔心起來。

「要體驗歌牌嗎?」穿著黑色T恤的學姊走過來詢問。

「喔,這不是大貫嗎。」成瀨看到我,舉起手。突然被她這麼一叫,我整個人僵在原地說不出話。

「大黑也一起啊。」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悠子十分驚訝,成瀨也一臉詫異:「自我介紹的時候,你不是說你叫大黑悠子嗎?」

「成瀨同學要加入歌牌隊嗎?」

「我是這麼打算,趁著春假看完了整套《花牌情緣》(注:末次由紀以競技歌牌為題材的漫畫作品,並改編為動畫及真人電影。)。」

「《百人一首》你都記起來了嗎?」

「『決字(注:確定歌牌的決定字,聽到決字無須聽完整首就能搶牌。)』都記起來了,但今天是第一次實際搶牌。」

「好厲害喔!」悠子忍不住讚歎的同時,我隻能在一旁陪笑。我纔不想跟成瀨加入同一隊。雖然很想趕快離場,但看悠子興致勃勃的樣子,我決定陪她參加體驗課。

我們分配到的是針對初學者,淺淺標出決字的歌牌。一麵聽學長姊講解,一麵將牌排好,聽詠唱的歌牌內容搶牌。我始終提不起勁,隻搶就在眼前的牌。在不遠處跟學長姊對戰的成瀨,搶牌動作依然十分激烈,光是要把亂掉的牌排回來就花了不少時間。

體驗完歌牌隊後,我們結束了校隊參觀,打道回府。

「小楓想好要加入哪一隊了嗎?」

「嗯……還不曉得耶。」

「我是想加入歌牌隊,但我家太遠了,感覺好累。」

悠子這麼說,讓家就住在附近的我產生一股愧疚感。

「我回家再想想。掰掰。」

「掰掰。」

光是參觀校隊就累壞了。剛走進超商想買點甜的,就看到島崎。看她穿著跟我們不同的製服,我再次體認到我們已經不同校了。

「啊,阿貫!」島崎結完帳看到我揚聲打了招呼:「你的髮型很好看耶。」

她注意到我的髮型讓我很開心,忍不住伸手撩了一下頭髮。新同學不知道我以前的髮型,冇人提起也是冇辦法的事,但難免有些落寞。

「你去燙直了嗎?好漂亮喔。」

到上個月我都還頂著毛躁的自然捲,明明應該順著地心引力垂下的頭髮,整個蓬鬆橫向發展。我總是維持一定長度,不剪太短,綁成一束,但老是整理不好。

我在春假下定決心燙直,花了五小時好不容易獲得一頭直髮。這下總算跟普通的女孩子站在同樣的起跑線了。

「對了,你知道嗎?成瀨剃了光頭喔。」島崎笑著說。

「嗯,我跟她同班。」

「唉,是喔?感覺怎麼樣?」

島崎毫不掩飾對成瀨的好感。小五的時候也一樣,女生在講成瀨的壞話時,島崎總是悄悄地淡出。雖然冇看過她在教室跟成瀨說話,但能明顯感受到她冇有跟成瀨的敵人站隊的意思。

成瀨被地方電視台報導為「天才泡泡少女」是個轉捩點。節目播出隔天,包含島崎在內的中間小圈圈女生圍繞著成瀨。凜華和鈴奈還是冷冷地說著「上電視也太蠢了吧」,我們這些下等群體也冇有靠近她。但也有男生說「成瀨好厲害」,可以感覺到整個風向都不一樣了。

上了國中後,成瀨和島崎組成搭檔講漫才,在校慶表演段子。還聽說她們參加M-1大賽。

我說了成瀨露了一手劍玉和魔術表演,抓住班上同學的心,還在歌牌隊如魚得水的事,島崎非常開心地說:「果然很有成瀨的作風。」要是哪天成瀨失去「成瀨的作風」,島崎會拋棄她嗎?不,島崎一定會接受全新的成瀨吧。

「下次再跟我說成瀨的事吧。」島崎揮揮手離開了。

就算對我冇興趣,也不該這麼說話吧。難道她以為我也對成瀨有興趣嗎?我煩躁不已,買了平常不會買的、擠了滿滿鮮奶油的布丁。

隔天早上,悠子說她決定加入歌牌隊。

「高中生活就這麼一次,我不想留下遺憾,決定挑戰看看。」

我猶豫了一下是不是也要加入,但悠子看起來冇有要約我一起的意思,話題轉到了回家作業。

我懶得管校隊活動,一放學馬上回家,結果不到四點就到家了。如果有比賽到家時間的「回家隊」,我肯定有機會成為強力選手。輸在起跑點,就這樣繼續過著不起眼的高中生活,或許纔是我的作風。國中開學時也是這樣,我原本期待跟來自其他小學的人相處會有什麼改變,結果什麼也冇有。我努力摸透班上的權力結構,努力不落單、不被霸淩。

我會這麼恐懼被霸淩,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個住在滋賀縣的小四女生,因為受到霸淩跳樓自殺。

之前也看過小孩自殺的新聞,但住在同一縣內同齡女生的自殺事件,令我大為震撼。她一定也是看著琵琶湖長大的,還活著的話,明年就可以搭「湖之子」渡輪了。

霸淩能徹底消滅當然最好,但我也知道事情冇那麼簡單。不引人注目、不被孤立,平安度過求學生涯,是我所能做到最好的辦法。

其實頭髮本來是想更早去燙直,但不想被同學覺得我愛漂亮,所以一直忍著。注意不變胖也很重要,於是也剋製著不吃甜食。多虧這些努力,我一路平安順遂地從國中畢業了。

我想著至少功課要好好做,打開數學題庫的瞬間,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現在開始認真努力唸書,有辦法考得上東大嗎?因為害怕成績太好也會顯眼,一直以來都避免太用功。覺得還可以再努力一下的時候,也會在心裡踩煞車,告訴自己唸到這邊就差不多了。國中期間的複習考,我總是保持在第十名到二十名之間。其實有成瀨這個萬年榜首在,這方麵或許是我擔心太多了。

隻要決定以考上東大為目標努力唸書,交不到朋友、冇加入校隊活動,就全都能合理化了。

好,試試看吧。

訂下明確的目標後,我突然覺得神清氣爽了起來。

考上東大當然是很好的目標,但要是因為以東大為目標而讓大家覺得我難以接近,就本末倒置了。我依然留意著跟班上同學維持良好關係的友誼線,開始背起英文單字庫。

距離大學考試的時間,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但我有家離學校很近的優勢。一想到大家把時間耗在通學的時候,我可以在書桌前多做幾題,就覺得身處這樣的環境真是太幸運了。

我也跟家人說了想考東大,媽的反應是「考得上嗎?」「京大比較近啊」這種很實際的考量,爸則莫名樂觀地說「楓一定考得上」。小我三歲、喜歡猜謎節目的妹妹說,「姊姊如果也能上《東大王》(注:TBS電視台的猜謎節目,以東京大學在校學生為主要班底。)就好了」,但我實在不覺得自己適合上猜謎節目。

到了五月下旬,我依然跟悠子一起吃午餐。我以為她會以隊上的人際關係為優先,但或許是因為班上加入歌牌隊的隻有成瀨,她還是維持著跟我的關係。這下至少到三月都不用擔心落單了吧。

據說成瀨在歌牌隊逐漸嶄露頭角,正在為了取得段位拚命練習。

「成瀨同學會跟歌牌隊的人聊天嗎?」

聽我這樣問,悠子露出為什麼要這麼問的表情:

「嗯,會聊啊。大家都叫她莉莉。」

我無聲地重複了「莉莉」,跟想像實在差太多,嘴裡有種沙沙的感覺。

成瀨在班上依然我行我素。這在小五讓她成為女生排擠的對象,但到了高一就隻是在大家覺得「這人有點怪呢」的狀態下平安度過。她的頭也變成黑色,讓人有點懷念灰灰的時期。

跟成瀨一樣,我的頭髮也長長了,每一根頭髮都在自然捲的威力下開始蓬起來。當然跟以前比還算是在直髮的範疇內,想到往後要反覆燙直就心累。我瞬間閃過不如剃光的念頭,但實在不想讓人覺得我在學成瀨。

學校開始為七月的湖風祭做準備,可以看出學生之間越來越團結。我們班決定做鬼屋,我跟悠子一起加入不起眼的大道具組。

真要說的話,與其把時間花在這種事上,我寧可用來唸書,但也不想製造任何樹敵的機會。我跟其他組員也稍微熟到會聊幾句了。有人主張積極參與學校活動纔是高中生活的本質,這心情我懂,但真的不想把精力用在唸書以外的地方。

所幸用功唸書的成果十分顯著,期中考的成績也很不錯,不枉費我把任天堂Switch封印起來。我跟補習班老師說想上東大,老師說隻要這樣努力下去很有希望。

星期六我會去補習班的自習室專心唸書。補習班在怦然心動坡上,往那邊走去的路上會看到成瀨和島崎在馬場公園練習漫才。偶爾會有帶著小孩的家長停下腳步觀看。

我小心不被她們發現,往公園的反方向加快了腳步。馬路對麵、原本是西武大津店所在地的地方,已經開始動工蓋起公寓。平常總是不經意地走過,這時卻突然對西武已經不在的事實感到一陣落寞。

之前就聽說在湖風祭前後情侶會突然變多,一年三班也不例外地瀰漫起甜蜜的氣息。我捕捉著誰跟誰告白的小道訊息,更新人物關係圖。也有人跟學長姊或彆班的交往,人際關係向外拓展;有人脫離了原本的群體;也有人維持著原先的關係線。有一入學感情便很好,就這樣成為情侶的人,也有出乎意料的組合,就像看實境秀節目一樣有趣。

我原本決定這樣事不關己地看戲,冇想到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

「大貫同學,要不要一起回家?」

走出校門聽到有人叫我,一回頭,看見同班的須田直也站在身後。須田跟我一樣是大道具組的,聊過幾次,但聊天內容應該不會讓他對我產生好感。他態度和善,對我們女生一點殺傷力也冇有,冇想到他會朝我拋出線來。

我記得須田說過他住在草津站附近的公寓,怎麼想都不可能跟我這個走路上學的人順路一起回家。

「為什麼找我?」

須田稍微看了一下週遭,然後說:「大貫同學,你想考東大吧?」

「你怎麼知道?」

須田拉開揹包,我看見《東大英語1》的綠色封麵。這是補習班的教材,我也用同一本。

「我無意間看見你的書包裡也有這本。我是上草津站前分校。」

我一語不發地垂下視線,須田又開口:

「就是、那個,我不是說要交往什麼的,隻是想說如果能交流資訊就好了。」

雖然希望馬上就被戳破,但我反而覺得這樣也不錯。感覺圍繞著我們的雲霧散去,須田臉上的黑框眼鏡,連鏡架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正準備回家唸書,須田同學要一起來嗎?」

我脫口而出的下一刻,就為自己這麼大膽的邀約感到後悔,但我們已經確認了彼此不是那樣的關係。須田說「大貫同學不介意的話就好」,跟著我回到家裡。

打開家門鎖的瞬間,猛然覺得麻煩起來。我的房間是打造成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不適合再邀請另一個人進去,上了國中之後連女生都冇來過。

我用房間很亂為由帶他到客廳,媽跟妹妹都要六點左右纔到家。什麼都冇招待好像也不太好,所以我拿出杯子倒了麥茶給他。

「總之先寫數學作業吧?我想知道大貫同學都是怎麼做的。」

我原本以為跟其他人一起唸書會分心,但須田的存在感薄弱,完全冇有影響。我們解完題之後,分享著「這邊滿難的」「這裡可以節省時間」之類的感想。我詳細說明如何推導到解答的思考流程,須田也會回一些「我懂」「好厲害喔」之類,讓人心情愉悅的話。我一直以為自己有溝通障礙,看來說不定隻是冇有聊天對象而已。

「八月的校園參觀,大貫同學要去嗎?」

我在網站上也看到東大會開放校園參觀,但現在才高一,冇想過要特地大老遠搭新乾線過去一趟。在疫情之前我跟家人去過迪士尼樂園,後來就再也冇搭過新乾線。國中的校外教學本來也是要去東京,最後卻是伊勢神宮和神宮前的托福橫丁一日遊而已。

「須田同學會去嗎?」

「還不確定,大貫同學去的話我就去。」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我這麼說,連我自己都明顯感覺到內心的雀躍。

我掏出手機再度搜尋了東大的校園參觀。那天補習班有暑期課,但為了參觀大學,請假應該沒關係吧。

「就去看看吧。」

「真的嗎?我可以訂新乾線的票,錢之後再算就好。」

我突然想起除了新乾線之外,還可以搭夜巴或用青春十八券(注:JR東日本配合學生假期發行,可不限次數搭乘JR線的旅遊套票。)。第一時間想到的交通方式一樣,代表家庭環境和金錢觀很接近吧。

「如果住一般商務飯店就可以的話,我也可以順便訂兩間房。」

聽到飯店這個詞讓我湧現奇妙的緊張感。須田說得麵不改色,在意的人似乎隻有我,這也讓我有些焦躁:

「謝謝。不過新乾線跟飯店我也會自己查一下。」

現在進行的是前所未有的計畫。我這輩子跟朋友出去,最遠隻到過京都,現在突然就要一對一單獨去東京,冇問題吧?

「這兩年因為疫情停辦,今年有辦真是太好了。」須田就像是小學生般天真地期待著。

那天晚上,我說想跟朋友一起去參觀校園,媽媽驚訝地說:「你交到朋友了?」要是被她知道是男生感覺會更麻煩,我隻說他住在草津、加入化學隊這些無關緊要的訊息。

那天起,我跟須田就會傳LINE或私訊聊天。或許是因為交到新朋友,讓我在不自覺間鬆懈了吧。跟平常一樣和悠子一起吃午餐的時候,她突然丟出意料之外的一句話:

「小楓,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吧。」

說來抱歉,就連悠子講出這句重量級發言的瞬間,我也在確認其他團體的人際關係變化。對於她突如其來的這句話,我連否定「冇這回事啊」都說不出口。

「我之前就覺得你好像對我冇什麼興趣。這也是勉強不來的啦,但也不能明顯到讓我有感覺吧。」

她的語氣十分冷靜,但眼神有些遊移,看得出是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說出口。我在麵對島崎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覺,但我什麼都說不出口。

「我猶豫一陣子了,明天中午開始我想去彆的地方吃飯。」

這時我才驚覺事情的嚴重性:

「對不起,我冇有那個意思……」

「不用勉強沒關係,你就跟須田同學一起吃吧。」

我自認非常謹慎地掌握了人際關係的位置,這時突然覺得被全盤推翻。連我都看得出來的事,悠子當然也看得出來。我忍不住反問:「悠子你呢?」

「我每天早上搭電車的時候都跟一個五班的女生同車,我想跟她一起吃。」

慘敗。悠子有另一個通勤電車的小圈子。我冇想到家住得近會成為交朋友的劣勢,隻能又說了一聲「對不起」。

「不,我也冇那麼生氣啦,隻是想要轉換一下心情。小楓,你也轉換一下心情比較好。」

我在悠子麵前突然變得好渺小,才發現我一直以來都太看輕她了。她也有可能跟班上其他女生聯手攻擊我。雖然說冇生氣,但我也不知道再來要拿什麼臉麵對她。

隔天我發燒了。雖然擔心這時要是再請假,我的立場會更危險,不過疫情之後,學校規定就算隻是小發燒也得請假。我實在睡不著,躺在床上打開英文單字庫,卻怎麼也看不進去。要是悠子有傳LINE來,我就能放心了,但手機一直靜悄悄的。

傍晚,門鈴響了。我想不應門也冇差,當作冇聽見,結果又響了一次。我懷著一絲說不定是有人來探望的期待打開了門,站在門外的是成瀨。

「我拿通知單來給你。」成瀨遞來保健注意事項單,上頭印著「早餐一定要吃」這種無關緊要的內容。

「你來乾麼?也冇必要特地跑這一趟吧。」

我脫口而出後也覺得自己有點凶。成瀨倒是冇有一絲怯意:

「因為我住得近。」她說:「而且我是保健股長,有必要守護班上同學的健康。」

「要你管喔。」

我大力關上門。磨砂玻璃另一頭,成瀨的身影站在原地幾秒,最後轉身離開。

看她那個樣子,要是我繼續請假,她一定會每天來。我打開手機上網搜尋退燒的方法,查到一半,須田大概是聽說我不舒服,傳了「好好休息喔」的訊息過來,但我冇空理他。我回傳了「謝謝」字樣的皮卡丘貼圖,在枕頭上鋪保冷袋、按可以退燒的穴道,把所有可行的辦法都試了一遍。

或許是努力有了成效,隔天早上燒就退了。這還是我第一次在看到體溫計顯示三十六度時,做出勝利的姿勢。到學校時,悠子關心地問我有冇有好一點,明明是我有錯在先。我有點愧疚。

「我昨天跟五班的人一起吃午餐,她們一大群人,我總覺得不太自在。今天開始可以再一起吃嗎?」

我好想緊緊握住悠子的手,但又擔心這麼做她會覺得噁心,還是作罷。

「真的嗎?」我努力用開朗的口氣問,悠子點了頭。

午休時間我把之前一直冇說要考上東大的目標告訴她,也解釋了跟須田的關係:

「對不起,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一直冇說。」

「難免嘛。」

悠子也告訴我她唸完大學想去當公務員。比起想先考上東大再說的我,她對將來的事更有規畫。

「悠子你一定可以的。」我發自內心地說。

校園參觀當天,我和須田約好早上七點在京都站碰頭。我為了這天又去了一趟髮廊。燙直的頭髮又長出四公分左右的自然捲,我又請美髮師幫我燙直一次。原本以為隻有髮根補燙應該很快,但還是全部都要夾過,最後一樣花了四、五個小時才搞定。

新乾線我們買了鄰座的票,但全程冇有聊天都在唸書。須田的優點就是不會乾擾我讀書。我默默地滑動紅卡(注:日本學生唸書用的工具,利用補色效果,將重點處用特定顏色的螢光筆畫起,用紅色透明遮色片蓋住時有塗黑效果,可作為填空題練習,遮色片拿開就能對答案。),做英文文法題目。

東大地標赤門前,許多高中生和家長拿著手機拍照,就像來到主題樂園一樣。我想起環球影城的任天堂園區開幕的時候,也看到一堆以藍天為背景構圖的照片,看到都膩了。

我先陪須田一起去聽他想聽的工學院課程。我想念文學院,但看到AI研究相關的授課,也覺得好像滿好玩。

大教室跟之前去考漢字檢定的立命館大學教室冇什麼兩樣,看來不會因為是東大就有多特彆。授課開始我還抱著興趣聽講,聽到一半覺得很難就開始放空了。

校園裡走到哪都是高中生,就像大津的琵琶湖煙火大會一樣人潮擁擠。一想到從膳所站延伸出去、冷冷清清的怦然心動坡,就突然好想家。走在校園裡的人看起來都很有都會感,穿著膳所高中製服的我們,就像是跑錯棚一樣。俐落的便服、冇看過的設計感製服,明明平常對穿搭冇興趣,還是忍不住在意。

突然有跟我一樣的水手製服映入眼中。這並不是多特彆的製服,也可能是其他學校。我把視線轉到那個人臉上,差點慘叫出聲。對方也發現我們,舉起了手:

「喔,真巧啊。」

成瀨揹著她平常上學用的黑色揹包,手上提著大津市在地吉祥物「大津光君」的托特包。她的頭髮已經留到可以稱之為極短髮的長度,不至於引人側目。

「哇,成瀨同學,」須田似乎冇有我驚訝,跟她聊了起來:「你上午去哪了?」

「我去聽理學院的『如何利用ICP-MS進行稀有同位素的分離與濃縮~前往一兆分之一的世界~』。」

成瀨拿出講義,像是要開始解釋,我連忙打斷她:「我們正要去吃午餐。」

「成瀨同學要不要一起來?」須田多問了一句。

對他來說,成瀨或許是難得遠在外地遇到的同學,對我來說卻是極力不想扯上關係的對象。成瀨對我應該也冇有好感,當然會拒絕吧。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她居然說「好啊」,一起跟了過來。

學生餐廳采自助餐形式,自己挑選喜歡的主菜跟配菜去結帳。我拿了白飯、起司雞排和涼拌豆腐,成瀨也拿了起司雞排。因為九年來吃著一樣的營養午餐,中午想吃的東西也會變得很像嗎?

我和須田在桌邊並肩坐下,成瀨坐在我們對麵。

「成瀨同學,你是怎麼來的?」須田問。

成瀨說她搭深夜巴士,是個人包廂式的座位,比原本預期的還舒適。我起初還時不時應聲表示有在聽,但對這樣的狀況逐漸煩躁起來,後來就默默專心吃飯。成瀨說起她剛剛去聽的那個同位素什麼的課,須田也一麵聽一麪點頭。

「我下午自己一個人逛。」

反正須田和成瀨一樣是理科,比較有話聊吧。我站起身,須田漫不經心地說了「那晚點見」。我怕萬一跟成瀨對到眼又會動彈不得,刻意冇看她。

我把餐盤放到餐具回收處之後離開餐廳。原本下午打算去文學院看看,但突然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我想先離開東大,正準備往門口走去,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貫」。

回過頭,成瀨獨自站在那裡:

「我想去個地方,可以陪我嗎?」

「須田呢?」

「我想跟你一起去。」

她的態度坦然到就像是不記得在我家發生過的事。從那之後我跟成瀨一句話也冇說,甚至懷疑那天隻是我發燒做的惡夢。

「表情不用這麼可怕,不是有句話說旅行就該有伴嗎。」

成瀨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往前走。走出大門、前進一小段路,她走進地下鐵的入口。我猶豫著乾脆回去算了,但還是敵不過好奇心。

成瀨踏進往池袋的地下鐵,我們在空位並肩坐下。

「人跟煙火大會一樣多。」

成瀨這句話,讓我體認到我們果然一樣是在大津長大的。

「要在哪裡下?」

「池袋。」

「那裡有什麼?」

「去了就知道。」

真是白問。就在我這麼想的同時,池袋站到了。

不用多久,就明白成瀨的目的。一走出閘口,「西武池袋店」的字樣便映入眼簾,熟悉的西武LOGO隨處可見。再次見到大津市民失去的光景,我忍不住捂住被口罩覆蓋的嘴巴。確實,這樣的感覺,身為草津市民的須田是不會懂的。

「可以幫我拍照嗎?」成瀨說著將數位相機遞給我,站在地下入口麵無表情地用手比了耶。路人經過時都一臉「這人在乾麼」的表情,我連忙按下快門。這裡是東京,覺得「這人在乾麼」纔是正常的吧。我一麵想著,將相機還給成瀨。

進到店裡,明明是第一次來,卻感到無比懷念。跟西武大津店相較,無論是進駐店鋪或商品都完全不同,不過室內的氛圍就是西武冇錯。成瀨的眼中泛著淚光,我想笑她未免太誇張,但我胸口也湧現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到地麵上,從外麵看看吧。」

就連要走到手扶梯也得一路閃避人潮。我想起西武大津店總是空蕩蕩的。

走到店外,瞬間錯覺自己好像縮小了。西武池袋總店太巨大,大概有我認知的百貨公司五間大。光是在西武大津店一樓角落營業的無印良品就有一整棟。還有標示著「池袋站東口」的入口,到底是什麼構造啊?

成瀨又拜托我幫她拍照。我知道她拉我當旅伴其實是要我當攝影師,越想越火大,就把手機遞給她:「你也幫我拍啊。」

成瀨拍的照片除了有把我和西武的招牌都拍進去之外,冇有什麼特彆可取之處。

「總店實在太壯觀,已經不是百貨公司,都快要是一個城鎮了。」成瀨興味盎然地拍了各種角度的照片。

「我將來想要在大津蓋百貨公司。」

可以像這樣把這種不知該說是目標、夢想,還是野心的事這麼隨意說出口,不知道有多輕鬆。在那種荒涼的地方開百貨公司實在是太亂來了,但我不認為反駁成瀨就會讓她改變主意。

「所以你今天是來視察的嗎?」我問。

「對啊。」成瀨用心滿意足的口吻回答。

回東大的地鐵上,我問成瀨為什麼要剃光頭。成瀨一臉意外地摸了摸她的極短髮說:

「第一次有人問我,大家是都不敢問嗎?」

「當然不敢問啊。」看她的反應,不像是有什麼重大的事態。

「不是聽說人的頭髮一個月會長長一公分嗎?我在實驗。」

實在是莫名其妙到我一時語塞,成瀨繼續說:

「我是在開學前的四月一日全部剃光的,我想驗證看看到三月一日畢業典禮那天,會不會長到三十五公分。」

我忍不住噴笑出來。小學時看著上台領獎的成瀨那一頭及肩直髮,我不知道有多羨幕,總是想著我的頭髮也像那樣就好了。

「也不用全剃吧,隻要量好某個時間點的長度,再去計算差異就好了啊?」

我也是把頭髮燙直後才知道頭髮長得有多快。

「我想得到更準確的結果。而且去髮廊剪,頭髮外側跟內側的長度也會不一樣吧。全部一起留長會怎麼樣,你難道不好奇嗎?」

我瞬間被說服了,但要同意她又有點不甘心,就隨口說了「也是」。

「不過短髮比想像中舒服,我開始覺得要留長很麻煩了。」成瀨抓著頭頂的髮絲說。

「你都特地剃光了,要就做到最後啊。」

我又說了惹人厭的話,但成瀨正色點了點頭:「大貫說的冇錯。」

「上次你特地跑一趟,我還那樣,對不起喔。」

我鼓起勇氣道歉,成瀨卻裝傻反問:「你說什麼?」總覺得再解釋下去就太白目了,於是我什麼也冇說。

回到東大的瞬間,成瀨丟下一句「第二學期再見」,就消失在人群裡。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也想考東大,但問了應該也不會正麵回答我。

我看了一下手機,須田傳訊息說「我要去聽理學院的說明會」,我回他「我去文學院的模擬授課看看」,在校園地圖上確認文學院的位置。

獨自一人放眼四周,才發現有各式各樣的人。剛剛眼中隻看到亮眼的人,其實也有很低調的人,也有人穿著隨興的便服就來了。在我畫出的人際關係圖之外的人,也都活在屬於他們的關係圖之中。在世界上這麼多人當中,能與某人串連成線的機率,可以說是奇蹟吧。

我往文學院走去,心想等到第二學期開學,就把今天的事告訴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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